第四十六回麻苧衣衫鬢髮焦
  武杰在夜林后撤。
  他犯了忌讳,不,应说他们整队都犯了忌。
  铁墙军于叁座雄城之外,又插立数座营寨,最远一座,安于雾林之缘。夏末之际,广撒斥候暗探,由北至南,往西全面探查兽军动向。
  西面森林山脉绵延百里,大山群峰无数,斥侯五人一伍,叁伍一队,武杰隶属捌风队中伍,与北面的玖云队和南面的柒雨队,共同负责中央雾林之况。
  探兽军之法有叁,首要回传敌情,次要保存性命,掩盖行踪最不要紧。
  与人对敌不同。
  斥侯若想保命,什么刀不离身,遮蔽气息云云,都不甚重要,只要不落马,就能飞速撤离,但万一坠马,那??两条腿是怎么都跑不过四条腿的。
  武杰此刻,正迈动双脚疾赶。
  「呼呼??呼呼??」
  探查兽军动静,可不能在夜间窥探,人眼在夜里能观察之距,远远不敌兽眸,更何况,自古人族均是日落而息,惟兽族却有夜行之妖。
  武杰透过弦月的一点微光,于漆黑树林,夜奔。
  「踏踏??踏踏??」
  哪怕武杰脚步再轻,在密林中也有如锣鼓。
  汗如豆,脚如铅,武杰回想午间他们在山沟下马休憩时的粗心。
  若依往常经验,离他们整顿之地,还得再往前几十里才会看到兽跡,且正午亦不是妖兽出没之时,于是几人便将马儿散落林间。
  正当眾人啃食军粮之际,其中一匹马儿躁动不安,大伙微感诧异时,鬣狗群已然包围眾人,发起突袭。
  伍长瞬间拔刀大喝,另外两人赶忙举刀相迎,一人却已被拖入林中哀嚎,武杰运气好,他当时正在安抚焦躁的坐骑,见兽群衝出时,立刻翻身上马,举蹄踢腿,踹飞几隻鬣狗。
  待眾人好不容易击退鬣豺之围,五骑已伤了两骑,五人损了一人,伤了一人,伍长让派一员去跟前后两伍报信,并包札伤员,又让再难驰骋之马,朝着反向离去,以作干扰。
  他们在原地待到日斜,报信之人却仍未归,伍长将情报分写数份予两人,武杰将其藏于胸腹,接着伍长果断下令,迅速撤离。
  伍长跟伤员双人一骑,武杰领头,朝着边寨急驰。
  跑没多远,便听闻到喊叫声,伍长令其拐弯朝声赶去,救援了同样被围的后伍,又是一阵刀光血影,两伍匯合,仅剩五员,所幸併成一伍,共同后撤,至于最深入的前伍,怕是凶多吉少。
  不过慌忙之际,后伍没驱离受伤的坐骑,伤员也未包札,滴落的血渍与飘散的腥味,便是让豺妖追上来的主因。
  于是伍长身后的伤员,跳上淌血的马儿,连同血流不止的另一位同袍,反身断后。
  残阳下,人嘶吼,兽嚎叫,尘土乱扬,生死只在刀锋齿刃之间。
  待他们将要衝出密林,距离营寨不过叁十馀里时,忽地,黑影窜出,一掌扫来。
  武杰连人带马被搧飞,身后伍长与后伍之员双双举刀迎敌,武杰重摔落地,急忙起身,想再扶马而立,却见马首早已扭断,惊愕之馀,朝黑影望去,只见一头巨熊拦路,举掌扛刀,刀刃在牠双臂上砍不出任何伤痕,只有火花四溅。
  巨熊猛衝,伍长两人便如同武杰方才之境,双双遭撞飞。
  伍长在空中飞腾时,朝武杰大喊:「撤!」
  武杰犹豫片刻,伍长落地翻滚数圈又喊:「别回头!跑!」
  黑熊一口咬上另一位在空中的斥侯,那人也是硬气,一声不吭,反手抽出腰间小刀,猛然扎入熊眼,熊妖发怒甩头撕咬,顿时肠破腰折,血洒如泉。
  武杰转头拔腿狂奔,不再留恋。
  此等妖兽,非是斥侯队伍能敌,走一人,是一人。
  武杰已非新兵,服役叁载,从小卒到老兵,再选拔入斥侯,不论是刀枪武艺,还是弓马骑射,均是熟稔,但要他在夜林里长跑叁十里报信,心中不免惴惴。
  常、急、强,叁类行军,是军伍必操之课。若让他放开来跑,叁十里约莫一个半时辰便能抵达,可这是在森林里,树木草丛无数,且高低起伏不定,还要放轻音量,跑动之时,武杰按着胸口,想着最糟的打算。
  黑影幢幢,树摇叶晃。
  武杰翻过小丘,跨过横木,尽力维持喘气韵律,只要气息不乱,脚步不停,便仍有希望。
  「呼呼??踏踏??呼呼??」
  喘气,踏步,喘气,踏步。
  「呼呼??踏踏??哈哈??呼呼??」
  武杰双瞳睁大,哈气声是犬类之音,但他没回首,只是在跑动间,抽出腰间小刀。
  「呼呼??哈哈??踏踏??呼呼??」
  哈气声逐渐逼近,武杰扯断身边树枝往后拋,脚掌落地时耙起土石向后扬。
  「哈哈??呼呼??踏踏??」
  武杰猛然急煞蹲身,豺狼从他头顶跃过,他举刀往上急刺,顿时割破豺腹,豺狼往前摔落翻滚,不待细看,武杰继续起身再跑,毫不恋战。
  夏夜无风,汗如雨。
  叁十里路,血铺道。
  武杰越跑越喘,脚步越踩越重,他已数不清砍了多少隻鬣豺狼狗,但却很清楚,挡下兽牙的左臂,已有两处咬伤,闪避不及的右背,有一道爪痕,腰侧被衝撞几回,肯定也是瘀青满佈,大腿小腿抓伤无数??但还能跑。
  他还在跑。
  抓着胸口,已能瞧见远方的火光。
  掏出情报,用皮革包覆,止步,俯身,双手挖土,埋入,掩盖,再用脚踩踏数回,点燃火折,抓起一旁枯枝落叶,聚堆成篝,洒了磷粉,让火光炸出亮白,不及继续再跑,便赶忙举起左臂,挡下扑来的鬣狗。
  一刀捅入牠的脖颈,但却甩不开仍紧咬的残尸,索性将瘫软的鬣狗当成肉垫,隔开又衝上来的两隻豺狼,小刀跟狼爪撞出星火,武杰扯开嗓子大吼,发出这一路奔行以来的首次吶喊。
  「啊啊啊啊!!!」
  叁两鬣豺被喝退几步,武杰终于甩下左臂上的尸体,又再吼叫,鬣狗窜回密林,豺狼却低下头颅,前肢微微颤抖。
  武杰正想往前挥刀吓退豺狼,却猛然醒悟,急忙回身。
  方才那头巨熊已近在咫尺,双足挺立,厚掌轻挥,小刀便弹飞无踪。
  独眼盯人,满齿腥红。
  咆哮咬下。
  边寨星火起,高台狼烟衝入云。
  夜间鼓点将,全营着甲刀剑枪。
  营寨将领向西窥视,边关将军朝西眺望,牢底魁首面西沉思。
  牢房门开,有菜餚之香,却无送菜之声。
  缺一刀犹闭眼。
  「想好了?」
  睁眼,看那楼主羽扇纶巾,风姿卓绝,一副天下尽在覆手翻云间。
  缺一刀看着地上的叁菜一汤,沉声:「你不怕我出尔反尔,远遁而逃?」
  楼主长发如瀑垂于双肩,搧动袖袍清出一席空地,缓缓盘膝而坐,并将菜餚往前推送。缺一刀看了看,若他没记错,楼主坐下的位置,与上次清明那回,分毫不差。
  「逃去哪?」
  「天下之大,任我遨游。」
  楼主微微一笑,再问:「游多久?」
  缺一刀愣了愣才道:「少说个百八十年。」
  「之后呢?」
  「而后自是??」
  缺一刀沉默,一身武夫劲装早已换成麻衣素服,夏日虽热,牢底倒是冷清。
  楼主淡淡道:「百八十年后,还有多少故人能与你同饮?」
  缺一刀脑中闪过晏叔、左右两卫、持刀等人的脸孔。
  「叁百年后,你还能叫得出名之人,大概??也只剩我等这几位跨过叁门之人。」
  断情仙姑、逍遥剑仙、花扇公子,叁人的身影在缺一刀思绪里回盪。
  「五百年后??若你能进了四门??那也只剩我了。」楼主指了餐盘:「捆魔牢灵气全无,多少还是得吃点。」
  「这就是九位老祖不愿大动干戈之因?」缺一刀没看餐盘,直视楼主双眼。
  那眼,深黑无垢如婴,双眸圆亮如月。
  「再重的恩怨,一百年消不了?两百年?哪怕是再深的仇恨,千年后,也都会淡去。」楼主见缺一刀始终不动筷,于是便伸手夹了菜叶,送入口中,瞇眼咀嚼。
  缺一刀见楼主吃得津津有味,摇头道:「阁主为凡夫留了一丝想念,坊主替仙凡建了一块天地,说到底,一位由下而上,一位由上而下,路虽不同,所求却是相似的。」
  楼主再伸筷,嚐了嚐豆乾。
  「即便如此,都能刀刃相见,拼个你死我活??」缺一刀叹口气:「但若要说恩怨情仇能淡,确实,恨难久,哪怕是杀父屠族之恨,我在砍了几万隻畜牲后,好像也就??那么回事。」
  缺一刀微微闔眼:「但,道,不同,我道心纯粹,仙途便无阻,拔刀,挥刀,灵转自如,但若道心有碍,便难寸进。说到底,道不同不相为谋,九位老祖就算不拳脚相向,却也各求己道,不相往来。」
  「所以?」楼主放下筷。
  「简旻轩。」缺一刀横眼直扫,以口挥斩:「奈何以百姓为芻狗?」
  牢底无窗。
  楼主却觉狂风迎面。
  发飞扬。